大熊猫(图片来源:央视)
探访野生大熊猫家园
大熊猫国家公园是离我的老家邯郸最近的另一个国家公园,跨四川、甘肃、陕西三省,连接67个熊猫保护地,总面积2.7 万平方公里, 是第三大国家公园。其中四川片最大,约有1000多只大熊猫,甘肃有130多只,陕西有345只,但却是野外大熊猫最集中的,也是我考察的目的地。
大熊猫人见人爱。我当然希望野外能够碰上它,不过我要考察的是它们的家园。中国在大熊猫保护上的投入有目共睹,所取得的成就举世瞩目。
然而,根据中国科学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欧阳志云和团队的研究,与1976年中国第一次大熊猫普查时的数据相比,目前大熊猫的栖息地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并且越来越碎片化。森林采伐,修建公路、地震和泥石流已把野外大熊猫隔离成30多个老死不相往来的种群,其中一半以上由于数量过小有灭绝风险。
为了确保大熊猫家族世代繁盛,建设熊猫廊道、增强栖息地的连通性,是大熊猫国家公园的重任所在。
如何在国家公园的纪录片里展示这一重要内容,我们想到了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世界上最大的独立环保组织。从进入中国之初,它就一直倡导并为大熊猫廊道的建设努力。我和基金会大熊猫项目负责人天虎商量后,他推荐我考察他们在108国道秦岭梁废弃的国道上所种的竹子,以及对大熊猫栖息地的影响。
108国道起点于北京,终点为昆明,中间穿越秦岭,是连接中国北方和西南的重要干道,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这些车、这条道、这些年,生生地把秦岭两个最大的熊猫种群分开了。2000年,108国道翻越秦岭梁的15公里路段停止使用,改用隧道,此后世界自然基金会一直在废弃的路上种竹子,努力使其成为连接两个大熊猫种群的通道。是否达到了预期的目标?我们能拍摄到什么内容?这是我踩点时需要确认的。
被道路割断的大熊猫栖息地
我从北京乘高铁,在西安转车去秦岭腹地的佛坪县。我原本还想好好看看被《史记》描述为“天下大阻”、让李白作出千古流传的蜀道难的秦岭究竟是如何的险峻。没想到,高铁穿越秦岭,基本上都是在漆黑的隧道中穿行,根本没机会看大阻的秦岭。我只能想象着李白极为艰难地在山高谷深、野曽出没、盗匪肆横的栈道上行进,与商贾、信使、挑夫擦肩而过的情景。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李白从西安出发两三个月后才能到达成都。如今,天堑变通途。我离开西安35分钟后,就到了佛坪县城;如果不下车,三个多小时后直达成都。我包里躺着的著名作家叶广芩讲述她在秦岭深处体验生活的《老县城》都没来得及读几页。好在此次考察时间不短,我有时间边走边学《老县城》中秦岭的山、水、人、物、鬼、神、过去、现在和未来。
佛坪,不见坪
我下高铁的佛坪县,狭长的街道沿着舒缓的椒溪河流淌,两岸是高不过四层的钢筋水泥建筑,更像是个镇子,而不是县城。中国之大,没有红绿灯的县城大概屈指可数,佛坪便是其一。不过东边的山上倒是有座立佛,似乎是要对得起县城的名字。
入住到静无一人的招待所,一眼看到桌上两本厚厚的书,《一窗青山》和《寻梦山水》,光书名就很有些文化味道。
“翻翻佛坪地名志就会知道,这片山地上有太多的‘沟’‘垭’‘峪’‘关’…… 也有几个‘坪’,可当你寻到那些坪,才知道原来只有三亩、五亩,至于那些‘八亩田’‘十亩田’的地名,表达的完全是佛坪人对大坝子、宽土地的向往。”背包还没有放下,《一窗青山》的第一章已经读完。
这是我每到一处陌生地最喜欢做的事。细细品味一些当地的文人,把他们对这片土地的百科全书般的了解和热爱,用一种充满情感的语言婉婉道来。
老县城一角
我下榻的佛坪没有坪,但佛坪其实真的有佛,也真的有坪,不过是在距此60公里秦岭深处的佛坪老县城,也就是叶广芩笔下的《老县城》。
传说中,秦岭大山里的人们200年前在蜀道上的傥骆道挖出两尊石雕古佛,随即将该地取名“佛爷坪”,修建庙宇,吸引四方人来安家落户,成为蜀道上的重镇。后来“佛爷坪”被简称为“佛坪”。
不过佛爷似乎并不能保护佛坪。老县城百年历史上,有纪录的被土匪洗劫的经历就有数十次之多。民国十四年,一群土匪将两位县令劫杀,尸体悬挂乱石滩。新县令被吓得四处流窜,最后来到袁家庄,索性把落脚地硬叫成佛坪,就是我所在的“不见坪”的佛坪县。
此佛坪虽不大,但一直以来也平安无事。直到2002年,一场千年一遇的洪水冲刷了佛坪,电力、通讯、交通完全中断,5座水电站、170座铁索桥无一幸免,死亡和失踪人数达237人,3万多人无家可归,2万多亩田地被冲。
百年不遇山洪之后的佛坪
佛坪的遭遇,只是那个时期整个中国的一个缩影。早在1998年夏天,从东北的嫩江、松花江到西南的珠江,以及整个长江流域,全国29个省遭受了百年罕见的洪涝灾害,受灾人口两亿多,直接经济损失 2500多亿元,导致国民经济增速降低 2%。
总书记的话揭示了这场巨大洪灾的真谛:“人的命脉在田,田的命脉在水,水的命脉在山,山的命脉在土,土的命脉在树。”
佛坪曾经的摇钱树是陕西五大森工企业之一的龙草坪林业局,每年伐木10余万方立米,足以装满2500个车皮。《老县城》记载,直到90年代,秦岭山里运木料的卡车隔三五分钟就走过一趟,老百姓的架子车,一日进山上千辆。
不仅是在秦岭,在长江上游的沱江、涪江、嘉陵江等主要支流流域,曾被原始森林覆盖的53个县, 森林覆盖面积大多不足3% 。青山绿水已不在,李白、杜甫留曾所见的“两岸猿声啼不住”、“无边落木萧萧下”早已是神话。
过度砍伐的森林
森林的消失,也让灾难接踵而至,水土流失严重。据人民日报,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中国近2/3的国土都存在水土流失。中华民族的两条母亲河长江、黄河,成为全球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地区之一。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就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了报复。”从当地老百姓的顺口溜我们能知晓,大自然的“报复”真的来了:“林散了,天黄了、鸟飞了,风来了,土没了,山秃了,地荒了,我们什么都完了。”
1998年10月,滔天洪水落定,中央痛下决心“封山植树,退耕还林”,并在长江上游和黄河中上游停止天然林采伐,这是天然林保护(天保)工程的开始。
陕西成为全国天保工程最早试点的三个省份之一。斧锯封存,工厂关门,商业采伐停止,砍树人变成了种树人。这一决然的转身,对秦岭的人和动物,尤其是大熊猫有什么影响,也是我这次考察想了解的内容。当年伐木过度的时候,龙草坪林业局管辖范围内的大熊猫数目减少了一多半。
思绪万千,太多的历史和现实的交织,我几乎读到天亮,考虑到早上的进山考察,我合上书。
秦岭梁重回自然
四小时之后,我起来洗了把脸,乘车赶往县城北20公里的观音山自然保护区。来时火车经过的秦岭北坡很陡,从平地到3700米高只需十多分钟,格外险峻。而现在车走的南坡很缓,目之所及,群山逶迤,绵延不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山间流泉飞瀑比比皆是,头上鹰飞鸟鸣,蓝天白云交相辉映,远处满山红叶,美的妖娆。
观音山国家自然保护区面积并不大,但地处秦岭大熊猫保护区的中心,不仅是大熊猫的重要栖息地,也是连接秦岭两个最大熊猫种群——兴隆岭和天华山种群的纽带。要了解大熊猫的家园生境,此地是绝佳的选择。
半小时后,我抵达保护区,负责科研和宣传的朱云科长正在办公楼外等我。他是我此行的向导,高挑、清瘦、精干,看起来很像一个学者。还没等我下车,他开门上车,告诉司机直奔108国道的秦岭梁。
路上车辆很少,和十年前的108国道天然之别。朱科长说那时候是永远的车水马龙,每周多达50万辆车缓慢地盘绕在秦岭的大山中间。被国道隔开的兴隆山的30多只和天华山的10只大熊猫只能望路兴叹。
108国道秦岭梁隧道
说话间,我们的车已经出现在秦岭梁的隧道口。不远处“禁止穿行”的红色铁栏杆醒目地立着,这里正是通向曾经翻越秦岭主梁必经的一段公路。我们绕过栏杆,现代化的痕迹已经斑驳,新生命的迹象比比皆是。
一簇簇野草顽强地从沥青混凝土的褶皱中往外钻,不知何时从山上滚下的泥土在地面随意的散落着,一层厚厚的枯叶已经在上面安家,倒塌的树干上长满了苔藓和蘑菇,两旁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树木与被掩盖的公路浑然一体,曾经的繁忙和热闹早已成为过眼云烟,作为中国南北分水岭的秦岭,又展现出它的动植物的丰富和多样。
突然我被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吓了一跳,以为是蛇,但脚下无物,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松鼠在树上寻食,仿佛许久没见人迹,扭头害羞得打了声“招呼”,便迅速消失在路边比我还高的竹丛里。
朱科长介绍说,眼前的竹子是大熊猫喜欢吃的秦岭箭竹,我们一路走来两旁密密麻麻的竹子已经快十年了,是他们每年春天挑大熊猫经常出入的地段种植的。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了一个钟点。我还想接着走,一直跨过秦岭梁,到秦岭北坡的隧道口,然后再接着走,直到日落。或许我们会路过一家农家乐,屋檐下挂着一串串金黄的玉米、火红的辣椒,院子里树上的核桃、柿子、板栗…… 我的神游被朱科长打断,工作人员还在等我看红外相机的素材。他说等春天拍摄的时候我可以再来,那时满山遍野的茱萸和翠竹更美。
秦岭的春天
义无反顾的“绿色”转身
我依依不舍地掉头下山,路上碰到两个穿着蓝色工装、斜挎帆布包的人。他们是保护区的护林员,上山巡视。望着他们的背影,我向朱科长问起龙草坪林场从伐木转向保护的过程。两者性质如此不同,一如要宰猪的去做大厨。
朱科长苦笑地告诉我,林场原来有1100多个员工,现在有117,其余的都在一年里退休、下岗、另谋职业。“那是很痛苦的过程。有的是夫妻、父子、兄弟同时离开,砍了一辈子的树,放下斧锯,无一技之长。你可以想象他们的困惑、迷茫和艰辛。”
从厚厚的天保工程调研资料里,我略知中国森林工业从木材生产转向生态保护的举步维艰和义无反顾。在天保工程实施的前十年,不仅70余万下岗的林场工人,即使在岗的也生活困顿。对经历了这一过程的朱科长来说,那几年不堪回首。
除了资金上的困难,更充满挑战的是“伐木工”对保护的无知。“开始我们一点都不清楚保护区的家底,除了大熊猫,我们没有任何保护区的资料,当时做保护只有看家护院的水平。”
观音山保护区从一开始就积极开展与WWF这样专业的保护机构合作,不仅是108国道生态廊道的修建,还有员工的动植物保护培训、生物资源调查,设计监测线路,引进保护方式和管理计划,改善已退化区域的生态环境,争取社区配合,提高公众保护意识——一切都从零开始。
绿色革命
从1999年天保工程开始, 到2019年整整二十年,也就是一代人。从历史的角度,都不能算瞬间。从松柏的树龄,还未成年。但是,在这关键的二十年里,陕西全省近7成国土受到天保工程呵护,全国30亿亩天然林得到有效保护。
美国国家航天局(NASA)和波士顿大学曾利用NASA的卫星图像发表一篇研究报告。从2000-2013年,全球森林面积增加了5%,而中国的增加量占全球比重的50%,相当于亚马逊森林的四分之一,虽然有的树林的质量不够好。无容置疑的是,为了恢复逝去的家园,中国下了功夫,代价巨大——20年天保工程的总投入为4000多亿元,加上用于退耕还林的3800亿,相当于四个三峡工程的总投资。但是,由于几十年的过度砍伐,中国森林的覆盖率只有22%,远远低于全球31%的平均水准,人均森林蓄积只有世界平均的1/7。
在秦岭,功夫不负有心人,佛坪的大熊猫多起来了。我从保护区的红外触动相机记录的素材里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大熊猫相继而至,路过、走过、停停、看看、往树上撒泡尿然后使劲磨蹭、留下自己的气味。其它邻居也纷纷来串门,羚牛一大家子摆拍很在行,频频留下表情包;麋鹿任何时候都恬静温顺,稍有声响便迅速躲开;野猪则霸气十足,横冲直撞,跟在后面的猪仔也不安分地学着;偶然现身的红腹角雉让人眼睛一亮,林子也仿佛被它耀眼的羽毛照亮。
朱科长说,经过近二十年的监测,野生动物利用108国道秦岭梁的生态走廊的次数已经增长了近十倍。兴隆岭和天华山熊猫种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目前相隔大约不到一公里,它们相互串门和约会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生龙活虎的动物,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秦岭的最后一只华南虎。就是在观音山保护区的涩草坪自然村,1965年的夏天,在全民都以打虎为荣的时代,华南虎在秦岭绝迹。如今,在大熊猫国家公园里,得到保护的不仅是大熊猫,还有其他秦岭三宝——羚牛、金丝猴和朱鹮,以及成百上千的独特的动植物。这不能不说是大熊猫的功劳。
我已经想象到来年春天的拍摄会有多精彩!漫山遍野金黄的茱萸花,挥汗如雨种竹的环保工人,密林里呼唤伴侣的大熊猫,树洞中探出头的红白鼯鼠,林间草地上漫步的红腹锦鸡。如此和谐美好的画面,是国家公园存在的最好证明,而朱科长和天虎无疑为他们曾经付出的努力感到骄傲。
“熊猫盛世”的曙光
离开佛坪前,我决定去城东山顶上的佛光寺一拜。 这是佛坪特大洪灾后,老百姓捐资所建,是陕南最高的佛像。 远处看,一尊大佛屹立于山间,被群峰叠翠环绕,在晨光的映衬下,仿佛从天而降。 走到近处,只见高达14米的金佛面西而立,脚踏莲花,双目俯视,右手捻指,竖于胸前,保佑着佛坪的芸芸众生,又仿佛在提醒人们要对眼前的这片青山绿水心存敬畏。
早在2500年前,与佛陀同时代的老子在秦岭北坡的楼观台传授《道德经》。老子告诫人们,一旦失去天、地、人合的道,“万物无以生将恐灭......” 100年前,那位抱着官印四处逃窜的佛坪县令,下令严禁违规伐树,谁伐树一棵不仅要补种十余株,检讨还被刻成碑文,以威慑并昭示后人。
今天,秦岭保卫战依然在极其艰难地进行着。近些年来,秦岭北坡出现上千座违章建筑,总书记六次批示,但是直到中央督查组入住陕西进行专项整治,省委书记等二十多名高官丢了乌纱帽,违建别墅才轰然倒下。
欣慰的是,这场艰难的绿色革命已初见曙光,新建立的大熊猫国家公园更是为这场环保战役带来了新的动力。立于佛前,我默默地祈愿秦岭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再过三十年,青山绿水间,繁花开遍,轻舟隐显,秦岷国宝结良缘。”
我祈愿这“熊猫盛世”的愿景能早日达成。
(作者:书云,CCTV-4《国家公园:野生动物王国》纪录片国际监制,Eos Films艺术总监,常住北京和伦敦。图片除标注外均来自网络,转载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