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歌当哭》连载之一——石鲁疯了

【编者按】石鲁是中国现当代艺术史上最富争议性的画家，在一般人看来，其画野怪乱黑，其人荒诞怪癖，有着谜一般的人格画魂。

当代著名画家李世南是石鲁的授业弟子，亲炙石鲁风采长达十年，他怀着沉痛感情所写的这部回忆录，第一次揭开了笼罩在石鲁头上的神秘面纱，将石鲁血肉鲜活的生命推到了我们面前，既有缜密的艺术总结，又有深刻的人生反思。

石鲁

连阴了几天，终于下起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长安城在风雪的裹挟中披上了缟衣。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钟鼓楼，色彩斑斓地耸立在一片白茫茫、灰濛濛的瓦屋之上，渺远而肃穆。

西安市美术家协会大院里几十间错错落落的土瓦房就拥挤在钟楼脚下的西北角，几乎被大雪压扁似的，与数百年前的建筑相比，显得寒怆破败。

这是l965年冬天。

那时，我在西安高压电瓷厂当铣工，才25岁。业余跟海霞先生学习国画，同时也为报纸画漫画，是西安金箍棒漫画学会的骨干，画会由陕西日报的叶坚同志和西安日报的西丁同志负责，每月举行一次例会。

这天接到通知，下午到美协开会。于是我顶着纷飞的大雪从西郊电工城赶往美协。路上堆积着泥雪。遇上这种天气，电车摇摇晃晃，慢的就像乌龟似的，半天才来一趟。我拼命往上挤，待赶到美协，早已脚心出汗，头顶冒气，气喘嘘嘘了。

美协的院门紧缩在北大街口，残留着解放前的拱形式样，灰黄色的门柱斑驳不堪。大门边是服务部，除出售各种美术用品外，也代销当时一些知名画家的作品。我每次进城，总少不了在这些作品前驻足观摩，这对于一个业余爱好者来说，已是极大的满足了。那时一幅名家的画售价不过几十元，但以我37元的工资收入，也只好望梅止渴。唯有一次终于花4元钱买了一柄何海霞老师画的扇子，是画的荷花。

大院里一式的砖瓦平房、土坯墙青砖地，十分简朴。进门右首的屋子里，星期天则经常举办美术讲座，门票费只收3角钱，讲课的画家还可以当场出售自己的作品。我记得听过田韵清先生讲课，他画的大雁学清代边寿民，边讲边示范，示范的作品仅一元一幅，有求必应。这种形式的讲座很受欢迎，又为经济拮据的画家增添了收入，一举两得。据说这些措施是美协的领导石鲁提出来的。

下得一个斜坡，便是前院。庭院中有大树，夏日枝叶如盖。正屋和左右耳房辟为展览室，那时的展览条件除了装画用的镜框，既无隔板更无射灯，其简陋的程度与现在任何一个县级文化馆的展览条件相比，都要逊色得多。从前院至后院有曲径相贯，虽无通幽之趣，却也不俗。青砖铺阶，抑扬起伏，中有月洞小门，院中花木扶疏，三三两两，绝无人工习气，不似如今的院子，四四方方，一目了然，毫无情趣可言。

后院集办公、创作、生活为一体，平房横竖相间，聚居着一个画家群落，有国画家石鲁、赵望云、何海霞、方济众、康师尧、李梓盛、陈笳咏、王冰如以及版画家刘旷、修军、张建文，油画家蔡亮、张自等。如此一批人物竟同住在这个大院里，真是人才济济。

在前院与后院的连接处，是一排歪歪倒倒的木柱支撑着的走廊，廊檐下土壁上也时常悬挂着石鲁、赵望云等名家的新作，可以随便出入参观而无人看管，若今天必定后果堪虞。走廊的尽头一间屋子时常用来做会议室，我们漫画学会的例会便在这里召开。

那天，会议室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帘，从窗角伸出的烟筒里冒出一股蓝色的轻烟，烟筒口滴出的煤烟油结成一根小小的冰溜，又黑又脏。

来开会的人都围坐在炉子旁，一边烘着身子烤着衣服，一边聊天。院子里异常寂静。透过窗户可以望见外面的雪越发下得狂了，白花花的雪片漫天而降，通往后院的小径已埋在尺把深的积雪之中。

大家的身子烤暖了，话就多起来。谈论的中心是正在开展的社教运动，哪个出问题了，谁个被批判了，谈得热烈而又严肃。水浒在吱吱作响，水蒸气、劣等烟草味混合着政治，弥漫一屋。

突然，不知是谁喊了声：“石鲁！”大家立刻不约而同地挤向窗口，我也赶紧扒到窗户边。我可是从未那么近看过石鲁。

石鲁当时绝对是我心中的偶像，只要他发表的作品，我都一张张剪贴起来，心摹手追。我见过他1956年访问埃及时的一帧照片：一张方脸放佛用刀削出，清俊而棱角分明。额头特别宽阔，眉骨隆起，目光自信。一头乌发呈放射状向后纷披，令人感觉像是额后张开着黑色的羽翼，更使前面那个高耸的鼻子突出而明显。鼻头底下的嘴唇又厚又倔强。他挺着脖子扬着脑袋，一副谁都不买帐的样子。

可是，此刻我看见的却是雪地上一个40来岁的中年男子，面色苍白，长发蓬乱，仰天瞪着失神的双眼，目光痴呆而可怕。他高举起两只手拼命向空中乱抓乱舞，想抓取什么似的，觉得地摇着脑袋。我立即联想起到那个发出“天问”的屈原，而这个疯子虽然也张着嘴，哆嗦着，却没有声音。他被两边的人仅仅抓着、扶着，步履踉跄，身旁还有其他别的人慌慌张张地跑进跑出。